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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琰想起当年在宝清泉,那个被自己整治得死去活来的小子,笑容逐渐僵住,语调也有些苦涩:“没什么,就只是,让他认我做老大,唯我之命是从而已。”

江慈自入相府,和安澄也是经常见面。以前一直觉他就是大闸蟹的一条蟹爪,恨不得将其斩断了方才泄愤。但那日在战场上亲眼目睹他那般惨烈死去,知道正是因为他率死士力挡桓军,才保住了三万长风骑的性命,阻止了桓军的长驱南下,心中对他印象大为改观,对他的为人也是深为敬重,不由叹道:“安大哥怕是吃了不少苦头。”

“是啊。”裴琰微微仰头,这几日来,他胸中积郁,伤痛和自责之情无法排解,这刻仿佛要一吐为快:“这十八年来,他一直跟着我,从未违抗过我的命令。我有时练功练得苦闷,还要拿他揍上几拳,他也只是咬牙忍着。我和玉德,有时偷溜下山,去南安府游逛吃花酒,他和许隽,便装扮成我们的样子,留在碧芜草堂。有一次,被,被母亲发现了,将他们关在冰窖中,快冻僵了,我和玉德跪晕过去,才被放出来。”

今日下葬那人的音容笑貌宛如就在眼前,但同时闪现的,还有那箭洞累累的血衣。裴琰眉宇间伤痛渐浓,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回忆什么,但话语有些零乱,有时说着带安澄上阵杀敌的事,有时又一下跳回到十三四岁的少年时光。

江慈知他积郁难解,只是默默听着,也不接话。

药香愈发浓烈,江慈站起,在药炉内添了把火。裴琰凝望着那火苗,愣怔良久,忽唤道:“小慈。”

江慈迟疑了一下,轻声应道:“嗯。”

裴琰伸手,要将右腿绑腿解开。江慈见他左臂有些不便,跪于他身前,轻手解开绑带。裴琰将裤脚向上拉起,江慈看得清楚,他右膝右下方约一寸处,有一个碗口大的疤痕,中间似被剜去了一块,触目惊心。

裴琰轻抚着那疤痕,喉内郁结:“那一年,麒麟山血战桓军,我带着两万人负责将五万敌军拖在关隘处,当时桓军的统领是步道源。我那时年轻气盛,仗着轻功,从关隘上扑下,斩杀步道源,又在安澄的配合下,攀回关隘,却被步道源的副将一箭射中这里。

“我一时大意,加上又忙于指挥战事,没注意到箭尖涂了毒,待血战两日,将那五万人尽歼于麒麟山,才发现毒素逐渐扩散,我也陷入昏迷之中。

“当时战场上连草药都寻不到,安澄将这块坏死的肉剜去,用嘴给我吸毒,我才保得一命。他却整整昏迷了三个月,直至我寻来良药,方才醒转。”

他话语越来越低,江慈仰头间看得清楚,他以往清亮的双眸,似笼上了一层薄雾。

江慈默默地替他将裤腿放下,又将绑腿重新扎好,坐回原处,低声道:“相爷,人死不能复生。安大哥死在战场上,又救了这么多人的性命,马革裹尸,死得其所。他在天有灵,见到相爷这样,心中也会不安的。”

裴琰却愈发难受,低咳数声。咳罢,低声道:“他本来,可以不这样离开的,都是我的错。”

江慈听他言中满是痛悔之意,侧头看向他。裴琰呆呆望着药炉内腾腾的小火苗,轻声道:“如果、如果不是我一意要借刀杀人,消耗高氏的实力,他们就不用退到青茅谷;如果不是我太过自信,轻视了宇文景伦,也轻视了他身边的那个人,如果我不是过于托大,在牛鼻山多耗了些时日,他也不会―――”

江慈自识裴琰以来,除了那次相府寿宴他醉酒失态,见惯了他自信满满、狠辣冷漠、恣意从容的样子,从未见过这般自责和痛悔的他,却也无从劝起,半晌方说了一句:“相爷,别怪我说得直,若是再回到一个月前,你还是会这样做。”

裴琰愣了一下,沉默良久,微微点头:“是,再回到一个月前,我还是会先赶去牛鼻山,还是会借刀杀人,灭了河西高氏。只是,不会这么托大,必会做出妥当的安排。”

“可是相爷,这世上没有回头路,也没有后悔药。有些事,一旦做错了,是永远都没法挽回的。”

裴琰叹了一声:“是啊,现在后悔也是没有用的。当初真是想不到,宇文景伦会这般厉害,桓军也绝非擅勇之流。”

江慈低声道:“相爷,这世上,不是任何事、任何人,都在你掌控之中的。”

裴琰苦笑着望向她:“你这是讽刺我,还是劝慰我?”

江慈低下头去,声音微不可闻:“我只是说实话而已,相爷不爱听,不听便是。”

裴琰却忽然大笑:“是,你说的是大实话。包括子明,包括三郎,甚至连你,都不是我能掌控的。”

江慈也不接话,起身看了看,见药煎得正好,便欲端下药罐,却被烫了一下,急忙缩手。

裴琰过来,皱眉道:“还是这么毛燥!”伸手要握住她的双手。

江慈急忙退后两步,裴琰的手便凝在了半空。

裴琰有些尴尬,坐回原处。江慈用军衣将手包住,拎下药罐,将药缓缓倒入碗内,待药不再滚烫,端给裴琰。

裴琰看了看她,一饮而尽,沉默片刻,忽道:“你还得给我换药,针灸。”

江慈忙道:“还是让崔大哥帮您―――”

“子明是军师,要管着前线的防务。怎么?你学了这么久,连针灸都不会?我长风骑可不收这样的军医。”裴琰冷声道。

江慈无奈,只得又到医帐将草药捣好,拎着药箱回到帐内。

裴琰只是坐着不动,江慈上前,替他将上衫脱下,裴琰的右臂微微一动,江慈向后缩了缩。

裴琰眼中锋芒一闪,紧盯着她,缓缓道:“你-怕-我?”

江慈并不回答,熟练地替裴琰换药上药,又取来银针,找准穴位,一一扎针。扎罢,抬头直视裴琰,语气十分平静:“相爷,你和三爷,都是要做大事的人,我江慈没什么能力,却也有我认为值得的事情要做。相爷若是觉得长风骑可以多个药童或军医,便将我留下,您也不必再派人监视我。长风卫的大哥们,应该上战场杀敌,而不是监视我这个没用的人。”

裴琰面上闪过恼怒之色,呼吸渐重。他久久凝望着江慈,忽觉眼前这个淡定从容的她,与以往那个得趣的小玩意大不相同。半晌,方冷冷道:“从明天起,你就负责为我疗伤,不得懈怠。”

江慈低下头,轻声道:“是。”

“还有。”裴琰顿了顿,道:“你就负责为我一人疗伤,其余的伤兵,你不用管。”

江慈想了想,摇头道:“不行。”

裴琰恼道:“你不听从主帅命令?”

江慈微微一笑:“素闻相爷爱兵如子,眼下医帐人手不足,我若是只为相爷一人疗伤,不但不能全我学医之志,传了出去,更坏了相爷一片爱子之心。”

裴琰目光闪烁,许久方道:“也行。你忙你的,但我帅帐有传,你便得到。”

江慈平静道:“多谢相爷。”

一刻钟满,她将银针一一取下,裴琰还是坐着不动,她又轻轻替他将衣衫披上,见他还是不动,只得跪于他身前,替他将衣衫结带系好。

她低首间,神情恬静如水,裴琰忽想起去冬,她坐在碧芜草堂的大树下,仰头接着瓜子的情形,右手微微一动,却终没有伸出去。

江慈系好结带,轻声道:“相爷,您早些回去歇着吧。您早日将伤养好,长风骑才能早日将桓军赶回去。”

裴琰再看了她片刻,默然起身,见他走至帐门口,江慈忍不住唤了声:“相爷。”

裴琰脚步顿住,却不回头。

江慈犹豫了一下,道:“多谢相爷,让我留下来。”

裴琰回首,微微而笑:“我长风骑,不介意多一个女军医的,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停了停,又道:“看你面色,几日未曾睡好,今日就早些歇着吧。”他再看了看她,出帐而去。

待裴琰远去,江慈忙赶到医帐。

已近子夜,帐内仍是一片忙碌,江慈将药罐放到药炉上,又去帮伤员换药。眼见有几人伤口疼痛,凌军医等人又忙不过来,她试着用崔亮所教,寻到相关穴位扎针,倒也颇为见效。

待药煎好,她又将草药捣成糊,准备好一切,走向卫昭军帐。

宗晟见她过来,挑起帐帘,微笑道:“今天怎么这么晚?”江慈笑了笑,走进帐内,见卫昭正闭目运气,不敢惊扰,默立一旁。

卫昭悠悠吐出一口长气,睁开眼,上下看了江慈几眼,扬了扬下巴。江慈将药端上,卫昭饮尽,轻描淡写道:“倒还记得给我送药。”

江慈双颊不禁一红,低声道:“以后不会这么晚了。”

她打开药箱,卫昭到席上躺下,眼神微斜,注视江慈良久,忽道:“为什么回来?”

江慈手一抖,针便扎得偏了些。卫昭吸了口凉气,江慈急忙拔出银针,见有鲜血渗出,又回头到药箱中找纱布。卫昭讽道:“你还得多向崔解元学习学习。”

江慈按住针口,见卫昭似讥似笑,别过脸去,半晌,轻声道:“三爷,以后,您不用再派人保护我。”

“好。”卫昭回答得极为干脆。又不耐道:“行了。”

江慈慌不迭地松手,平定心神,找准穴位,扎下银针。扎罢,她在卫昭身边坐下,终忍不住疲倦,掩嘴打了个呵欠。

卫昭看了看她苍白的面色,忽然伸手,一股真气自江慈脉间传入。江慈缩了缩,卫昭却握得更紧了些。

她感激地向卫昭笑了笑,任他握着自己的手腕,任他的真气,丝丝传入自己体内,驱去多日来的疲惫与辛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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