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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想起泼墨门,想起李承鄞用燕脂与螺子黛画出的山河壮丽图,想起鸣玉坊,想起那天晚上的踏歌,想起那天晚上的刀光剑影我想起他折断利箭,朗声起誓我想起梦里那样真实的刀光血影,我想起我在沙丘上唱歌,我想起顾小五替我捉了一百只萤火虫,我想起忘川上凛冽的寒风还有我自己挥刀斩断腰带时,他脸上痛楚的神情我扔下笔,急急地将自己重新埋进被子里,我怕我想起来。

永娘以为我仍旧不舒服,所以她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小孩儿睡觉似的,慢慢拍着我。

阿渡轻手轻脚地走开,她的声音虽然轻,我也能听出来。

我忽然觉得很难过。我甚至都不敢问一问阿渡,问一问突厥,问一问过去的那些事情。我梦里想起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阿渡一定比我更难过吧,她明明是突厥人,却一直陪着我,陪我到中原来,陪我跟着仇人一起过了这么久我变得前所未有的怯弱,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我在迷迷糊糊间又睡了大半日,晚间的时候永娘将我唤醒,让我喝下极苦的药汁。

然后永娘问我,可想要吃点什么。

我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想吃。

现在我还吃得下什么呢

永娘还是命人做了汤饼,她说:汤饼柔软,又有汤汁,病中的人吃这个甚好。我不想吃汤饼,挑了一筷子就放下了。

汤饼让我想到李承鄞。

其实东宫里的一切,都让我想到李承鄞。

我只不愿再想到他。不管从前种种是不是真的,我本能地不想再见到他。

可是避是避不过去的,李承鄞来看我的时候,永娘刚刚将汤饼端走,他满面笑容地走进来,就像从前一样,只有我知道,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我们有着那样不堪的过往,忘川的神水让我忘了一切,也让他忘了一切,我们浑浑噩噩,竟然就这样成了亲。而我浑浑噩噩,在这里同他一起过了三年没有等我想完,李承鄞已经快步走到我的床边,然后伸出手想要摸我的额头。

我将脸一侧就避过去了。

他的手摸了个空,可是也并没有生气,而是说道:你终于醒过来了,我真是担心。我静静地瞧着他,就像瞧着一个陌生人。他终于觉得不对,问我:你怎么了他见我不理睬他,便说道:那日你被刺客掳走,又正逢是上元,九门洞开我只觉得说不出的不耐烦。那日他站在城楼上的样子我早已经不记得了,可是那天我自己站在忘川之上的样子,只怕我这一生一世都会记得。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他还想用甜言蜜语再骗我么他就这样将从前的事都忘记了,可是我记起来了,我已经记起来了啊

他说道:城中寻了好几日不见你,我以为说到这里他声调慢慢地低下去,说道,我以为再见不着你了他伸出手来想要摸摸我的肩头,我想起父王迷离的泪眼,我想起阿娘倒在血泊,我想起阿翁最后的呼喝,我想起赫失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将我推上马背我突然抽出绾发的金钗,狠狠地就朝着他胸口刺去。

我那一下子用尽了全力,他压根儿都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刺他,所以都怔住了,直到最后的刹那才本能地伸手掩住胸口,金钗钗尖极是锋锐,一直扎透了他整个掌心,血慢慢地涌出来,他怔怔地瞧着我,眼睛里的神色复杂得我看不懂,像是不信我竟然做了这样的事情。

其实我自己也不信,我按着自己的胸口,觉得自己在发抖。

过了好久,他竟然抓住那支金钗,就将它拔了出来。他拔得极快,而且哼都没有哼一声,只是微微皱着眉,就像那根本不是自己的血肉之躯似的。血顿时涌出来,我看着血流如注,顺着他的手腕一直流到他的袍袖之上,殷红的血迹像是蜿蜒的狰狞小蛇,慢慢地爬到衣料上。他捏着那兀自在滴血的金钗瞧着我,我突然心里一阵阵发慌,像是透不过气来。

他将金钗掷在地上,铛的一声轻响,金钗上缀着的紫晶璎珞四散开去,丁丁东东蹦落一地。他的声音既轻且微,像是怕惊动什么一般,问:为什么叫我如何说起,说起那样不堪的过去我与他之间的种种恩怨,隔着血海一般的仇恨。原来遗忘并不是不幸,而是真正的幸运。像他如此,遗忘了从前的一切,该有多好。

我自欺欺人地转开脸,他却说:我知道了。我不知道他知道什么,可是他的声音似乎透出淡淡的寒意:我本来并不想问你,因为你病成这样。可是既然如此,我不能不问一句,你是怎么从刺客那里逃出来的是阿渡抱着你回来,如何问她,她也不肯说刺客的行踪,更不肯说是在哪里救了你。她是你们西凉的人,我不便刑求。可是你总得告诉我,刺客之事究竟是何人指使我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同我一起坠下忘川的男人,他已经将一切都忘记了,可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不会忘记是他杀死了阿翁,我不会忘记是他让我家破人亡,我不会忘记,我再也回不去西凉。我张了张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只是几近讥诮地看着他。他竟然来问我刺客是谁难道刺客是谁他会不知道还是他坠下忘川之后,连同顾剑是谁都忘记了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过了好久好久,他忽然把一对玉佩扔在我面前。我盯着那对羊脂玉的鸳鸯佩,我认出来这对玉佩,我曾经拿着它在沙丘上等了三天三夜。那时候他还叫顾小五;那时候我欢天喜地,一直等着我以为的良人;那时候他手里拿着这对玉佩,对我促狭地微笑;那时候,在西凉王城的荒漠之外,有着最纯净的夜空,而我和他在一起,纵马回到王城。

那时候,我们两个都不像现在这般面目狰狞。我还是西凉无忧无虑的九公主,而他,是从中原贩茶来的顾小五。

李承鄞的手上还在流血,他抓着我的胳膊,捏得我的骨头都发疼。他逼迫我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我的眼睛,他问:为什么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命运会如此地捉弄我们,一次又一次,将我们两个,逼入那样决绝的过往。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中竟然是难以言喻的痛楚,犹带着最后一丝希冀,似乎盼着我说出什么话来。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手上的血沾到了我脸上,温凉的并不带任何温度,他说道:为什么你会安然无恙地从刺客那里回来,为什么阿渡就不肯告诉我刺客的行踪,为什么你手里会有这么一对鸳鸯佩鸳鸯鸳鸯我拆散了你们一对鸳鸯是不是他手上的劲力捏得我肩头剧痛,我忽然心灰意冷,在忘川之上,他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同我一起跳下去的呢难道只是为了对我说那句话那句我根本就听不懂的中原话我早就忘了那句话说的是什么。我只记得裴照最后的惊呼,他一定也惊骇极了。毕竟李承鄞不是顾小五,可是我的顾小五,早就已经死在了乱军之中。我终于抬起眼睛看着他,他的眸子漆黑,里面倒映着我的影子。他到底是谁呢是那个替我捉萤火虫的顾小五还是在婚礼上离我而去的爱人或者,在忘川之上,看着我决绝地割裂腰带,他脸上的痛悔,可会是真的

我一次又一次地被这个男人骗,直到现在,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骗我他对着刺客折箭起誓,说得那样振振有词,可是一转眼,他就同赵良娣站在承天门上我的顾小五早就已经死了,我想到这里,只是心如刀割。我的声音支离破碎,可怕得简直不像我自己的声音。我说:你拆散了我们,你拆散了我和顾小五。他怔了怔,过了好一会儿,反倒轻蔑地笑了:顾小五我看着他,他手上还在汩汩地流着血,一直流到袍子底下去。在忘川之上的时候,我觉得心如灰烬,可是此时此刻,我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觉得疲倦极了,也累极了,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杀了顾小五。我的顾小五,我唯一爱过的人,就这样,被他杀死了。被他杀死在突厥,被他杀死在我们未完的婚礼之上,被他杀死在西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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