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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过来放到身边,不再说话,专心地用双手刨土,过了一会,她听见“叮咚、叮咚”的声音,大概是找到了遗骨,将它们一一放到铁桶中去。

那叮咚、叮咚的声音持续地响着,紧锣密鼓般地敲到心上,闵慧只觉脊背一阵冰凉,整个身子都发起抖来。她不禁想起初识苏田的那个雨天,在大巴车上,苏田几次三番地想和自己搭话,自己却连一个笑脸也没有,换作别人,心中不知该有多么恼怒。没承想就是这么一位普普通通、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当天夜里,为了救自己,白白地搭进了一条性命。

那么多未了的心愿,瞬间蒸发。

那么多唾手可得的幸福,无缘牵手。

一个让她终身难忘的恩人,跟她只有一天的缘分。

当时的苏田刚刚洗过澡,脸上红扑扑的,音容笑貌婉在眼前,如今已是香消玉殒、天人相隔。

铁桶不大,很快就装满了。闵慧将遗骨接过来,心中害怕,不敢细看,只得解开围巾铺在上面,将它放到一棵树下,又找出一个塑料袋递过去,让辛旗继续装。

又过了一个小时,她听见辛旗在坑里重重地叹了一声,举着手电问道:“都好了吗?”

他摇头:“还差两块。”

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人体一共有两百零四块骨头,我只找到了一百一十二块。还差好多。”辛旗喃喃地说着,俯身下去,在泥水中继续摸索。

闵慧看着暗沉的天色和淅沥的秋雨,拿着手电跳进坑里:“我跟你一起找,两个人快一些。”

如果每一颗骨头都代表一部分灵魂,她明白,辛旗是想把苏田完整地带走。

他们肩并肩地跪在泥水中,虽然都穿着外套,冷雨还是湿透了全身。两人全都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牙齿也冻得咯咯作响。

但他们不断地挖着,谁也没有停手。

泥土里有股奇怪的气味,闵慧闻到,加上一点点想象,只觉得恶心欲吐。而身边的辛旗,仍在置若罔闻地专心摸找。她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问道:“你打算把她安葬在哪里?这里?滨城?还是她的老家广西河池?”

“滨城。”辛旗说,“这样我可以经常去看她。”

“滨城挺好。”闵慧点头附和。她摸到一枚光滑的硬物,用手电照了一下,是一小截骨头,不知在人体的哪个位置,连忙递给辛旗:“我找到了一块。”

他仔细看了一眼,又摸了摸:“你胆子挺大的。”

“无神论者。”

她想讲几句轻松的话,调节一下沉重的气氛。然而几次想开口都觉得不合适,只好继续沉默。

两人又默默地找了一个多小时,又找到七块遗骨。天蒙蒙地亮了,雨也渐渐停了,坑越挖越大,辛旗终于说:“就这样吧。她埋得太浅了,能找到这么多遗骨已经很不容易了。”

两人从坑里爬出来,因为跪得太久,膝关节酸痛难忍,半天站不直,只好互相扶持着,倚靠在树干上。

天际出现一道曙光,正好打在辛旗的脸上,闵慧怔怔地看着他。

他浑身湿漉漉的,西装和衬衣上裹着一层厚厚的泥浆,脸色苍白,看上去憔悴极了,眼底出血的红斑更大、更明显了,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白。

“你的眼睛——”

“我能看见。”

他将放着遗骨的水桶和胶袋拿到手中,闵慧问道:“你带了一个箱子,是要把它们都装进去吗?”

鳄鱼皮的箱子就放在桶边,似乎涂了厚厚的隔水层,看上去连一颗水珠也没有。

辛旗没有回答,只是说:“你先回去吧。”

“你不回去?”

“我去江边把这些骨头清洗干净。”

“需要你——亲自去洗吗?”

闵慧觉得,找到遗骨已经足够尊重死者了,如果还要亲手清洗的话,对辛旗来讲,过于残忍。此时此刻的他,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发病。

“苏田老家的习俗是洗骨葬,也叫二次葬。”他说,“她以前告诉过我,她的外婆和奶奶都是这样入葬的。”

见她一脸惊讶,他苦笑了一声:“你不必知道细节。这种事需要亲人来做。”

“那我跟你一起洗。”她说。

“不需要你参加。”

“为什么?”

“你不是她的亲人。”

这话有点伤人,她却不想争辩:“那我就在河边等着你。你洗完了咱们一起走。”

“我想一个人待着。”

“别让我担心,好吗?”她轻轻地说。

“别让你担心?”他冷笑,“所以这一切都是关于你的?你是宇宙的中心?”

她一路哭着回到车上。

九点十分,邓尘和陈家骏的车也到了。他们本来要坐火车,因为担心辛旗过度悲伤,想早点过来帮忙,临时决定自驾。

“我们通知了警方。”邓尘在宾馆里说,“毕竟他们也需要调查。如果真是苏田,这个案子就可以了结了。”

“许志华不愿意让警方知道。”

“我来做他的工作。”

一个小时之后,辛旗带着鳄鱼皮箱回到了宾馆。他认真地洗了个澡,穿了套纯黑的西装来到餐厅吃早饭。

闵慧、邓尘和家骏全都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辛旗,你吃药了吗?”闵慧问道,“华法林?”

“我忘记带了。”他说。

“那怎么行!”闵慧急道,“不如咱们赶紧回家吧,你的眼睛也需要找个医生看一下。”

“过两天再回去。”他淡淡地说,“我想雇几个人再仔细地找一下她的遗骨,尽可能地找全。”

“那怎么行,你必须要回去!我可以留在这里处理后事。”

“你留下来干嘛?苏田的后事跟你没关系。”他狠狠地盯着她,“你也不必关心我,因为我跟你也没关系!你可以走了。”

他的嗓音很有些嘶哑,眼睛里满是红红的血丝。

她的心猛地一酸,眼泪掉了下来:“我知道你恨我,辛旗。但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不想伤害苏田,我也没有坏心。出事以后我每天都在想,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引起了苏田的注意?导致她为了我牺牲性命?——我什么也没做,真的,我没对她干过坏事。”她抽泣地说道,“我们都是陌生人,我对她也是一片好心。在车上她要上厕所,是我替她看的包。下车后雨很大,她想在宾馆里跟我挤一间房,我答应了。你说我自私、我坏,其实我就是坏得不到位。如果我够坏,我就不答应让她跟我住,这样她就不会发现我去了木水河,就不会救我,就会好好地活着!一路上我都没有正经地跟她说过话,还给她脸色看,但她就是不讨厌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定要救我,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那一天,在大巴车上,全车的人都知道你想死!”辛旗一字一字地说,“你一上车就一直在哭,很多人都看见了。后来碰到了泥石流,全车的人都下来了准备逃跑,只有你一个人坐在车上不肯动,司机拉你你都不走!那个跟苏田聊天的大婶你还记得吗?她告诉苏田说你一直在哭,一定遇到了想不开的事,让她跟你多说说话,开导开导你。苏田就是想救你,这才千方百计地接近你。别找理由替自己开脱,当你一心一意只想到自己、一心一意为自己的苦难伤心的时候,请想一想别人!她也许没你聪明、没你漂亮、没你性感,但在救你的那一刻,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她把属于自己的那个宇宙交给了你,并不是要你去做这个宇宙的中心,而是想告诉你,谁也不是宇宙的中心。”

“我没有开脱。我只想好好地活下去。我的后半生是苏田送给我的,我不能浪费,不能乱来,我要活得美好、活得精彩、活得开心,我要让苏田在天堂里不后悔送给我这条命!所以说辛旗——”闵慧擦干了自己的眼泪,“我不会像你那样,在怨念和悔恨中度过余生。”

“哇,闵慧,难怪你活得这么精彩,因为你原谅自己的本事太精彩了!”辛旗冷笑。

闵慧猛地站起身来,咬咬牙,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外。

邓尘与家骏面面相觑。

“ethan,我觉得——”邓尘淡淡地说,“刚才的话,有点过分。”

“我没过分!”辛旗怒道。

“辛旗哥,”家骏腼腆地说,“我也觉得你错怪了闵慧姐。苏田姐做的这一切,其实并不需要回报。她不需要你从美国回来补偿一切,给她想要的东西,给她幸福的生活,这不是她的愿望。她最多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如此而已。正如四年前的那个晚上,她为了救人跳进了木水河,也不需要任何回报。因为这不是一场交易,只是她用生命送给你们的一件礼物。你们只用好好地接纳就可以了。闵慧姐不欠苏田姐任何东西,你也不欠苏田姐任何东西。闵慧姐更不欠你任何东西。你不应该没完没了地谴责她,更没有必要增添她的愧疚,因为她已经很愧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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