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章(1)长空黯淡连芳草  兰露菊英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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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春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

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长空黯淡连芳草。

南安王府正堂。

上首坐着太妃,一身宝蓝缎福禄寿纹的衣裳,映着神色尽是端庄肃穆,然而嘴角却含着一丝得意的笑。腕上笼着的那只镯子,和自己手上的的那一只是一样的,翠色莹莹。太妃身边坐的,应该是南安王爷了,眉宇间和苏衡颇为相似,可是却笼着暗沉沉的情绪。

探春进门,先对太妃和王爷行了家礼,自此,算是真成了苏青罗了。太妃笑道,“衡儿,青罗,你们坐。”苏衡引着青罗往右手第一张椅子上坐了,自己则在左手坐下。太妃向身后侍立的丫头嘱咐,“去请三小姐来。”

不一时,只听见环佩叮当,走进一女子,约莫十五六年纪,正是紫曼郡主。虽贵为郡主,衣饰却是素淡,只绾着一支珍珠莲花步摇,曳曳荡荡地遮去半边脸,隐约可见眉目清正,神色也平和,与青罗想象中的倒是不同。自己替了她去和亲,她却要入宫为妃,其实都不过是家族利益的棋子。

“紫儿。”太妃笑着唤她,“来见过你二姐姐。”紫曼对着青罗恭敬一礼,青罗也笑着还礼,叫三妹,一副合家团聚的虚假模样。太妃又说了些国家大义的话,王爷却是始终未发一言。老太妃又道,“青儿,紫儿,明日你们父王会带你们入宫去受封赏,你们今日便好好歇息,叙叙姐妹情谊。青儿,你远嫁边疆,奶奶虽是舍不得,也只能舍得,你放心,衡儿会一路送你过去。”青罗只默默低头,和紫曼一起请安告退。

紫曼牵住青罗的手,一路穿过结满藤萝的游廊往后头去。南安王府极大,比荣国府更多了些富丽庄严。行动间往上望去,檐上的彩绘微微旋转,旋成一个漩涡,晃动着流离的色彩,另人有些眩晕。廊外是青碧的薛荔蘅芜,那样鲜活的舒展,像是年少无忧的时光。把战火,硝烟,宫廷都忘记,缓慢而从容。南安王府的后园并不像前堂般肃穆,倒是极幽深,所有事物都隐藏在山水花石之中,叫人捉摸不透。只隐约听到一脉泉流之声,若有若无,时隐时现,像是天边渺远的浅吟低唱。忽然眼前一开,又是另一番景象。眼前是极大的一片默林,在这样的季节里幽香袭人,那香气却是莫名熟悉。

“这是清明晚粉,都是娘种的。”紫曼轻声说,“她说,清明晚粉是等待的花。从冰天雪地等到清明时节才开花,总是不合时宜,只为了等爱人回到这里来。”

“可是,最后一篱梅花都结了梅子,娘走了,爹也没有回来。”

“爹说,他会在这里等着和娘团聚的日子。对娘说,抱歉让她等得太久。”

“娘嫁给爹的时候,也是先皇旨意,可她说,爹就是她愿意等的那一个人。”

“姐姐,这世间女子,哪一个命运有的自己做主?和亲,进宫都和一般女子听父母之命是一样的。姐姐,你要相信自己是去找一个自己觉得值得等一辈子的人。”

“姐姐。明日我们姐妹就天各一方了。我姐姐走得早,我把你当做自己亲姐姐。愿姐姐能得到幸福,我在京城,等你回来。”

青罗安顿在默林西侧的烟碧阁里,满屋都是梅花的香气。这清明晚粉的香气,清清淡淡,却让人时刻都感觉得到。用毕午膳,青罗出门,信步往重重花影中去。走了一时,她瞧见前方有一飞阁,南安王苏准凭栏负手,默默睇视无边的流泉梅英。青罗不声不响地退开,则了另一条路径。然而没过多久,她又一次来到飞阁下,正欲再次离开,却碰折了一段枯梅。南安王闻声抬头,见是她,却唤,“青儿,你来。”青罗拾阶而上,走近了看清苏准的神色,却不同于方才的阴沉,尽是平和澹静。“这默林看着简单,其实不管你怎么走,最后都会走到这君归阁来。除非你不循着路径,径自穿行,才能走得出去。”

“青梅等了我很多年,最后却没等到我回来。如今我等她,她再不会回来了。”

苏准略一沉吟,又道,“青儿,作为王爷,我必须让你远嫁,也必须让紫儿入宫。”

“可作为父亲,我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青梅。”

“青儿,我知道你心里并不把自己当做我苏家的女儿,可在爹心里,是真心希望你和紫儿能平安幸福。”

青罗用往回走,这次也不再循着路径,只无意地在默林里四处的走,却总觉得有目光胶着在自己身上,也不去管他。忽而瞥见一角白衣,驻足淡淡道,“哥哥,出来吧。”苏衡走过来,却喊她,“探春。”青罗惊讶,苦笑道,“哥哥错了,我是青罗。”然而她心里一向是从容的苏衡,却忽而别过头去,神色忿忿然。青罗心里惊讶,却也不便多问。

“你不记得我了么?”苏衡问,眼中有深切的期盼。

青罗的疑惑却是更深,“你……”

苏衡忽然纵身一跃就消失不见,探春未及惊呼,忽然一枝梅花横在自己眼前,梅花后面,是男子笑盈盈的眼睛。“你不记得我了么?”

原来是他,那个涵碧泉边,窥见自己天狼狈的逃跑,嘲笑自己却又给自己折了最高最美的那一枝桃花的那个男孩子。原来是他。

她笑了,苏衡看见,那笑容里终于少了戒备,是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那种明媚的、纯澈的笑容。

“所以,在我面前,你可以永远是探春。”

青罗忽然想哭。在整个世界都将贾探春忘记而只能记得苏青罗的这一刻,他对她说,你可以永远是探春。然而她终究还是没有哭,只是笑。笑着接过那一枝梅花,细细嗅着,那神色好像这天下所有无忧无虑还未识得愁滋味的深闺少女。

苏衡也不说话,只定定看着她。这个幼时识得的少女,他在这十年间,走遍了大江南北,却无数次地想起她。想起她那时的倔强与不服输,可在他折下桃花的一刹那,又笑得那么明媚。他不知道她是谁,只是一直希望那样的笑靥能够永远明媚如初见。然而在贾府,他去寻找自己的“妹妹”的时候,在她的脚边看见那一个记忆里熟悉的荷包,粉蝶儿盈盈欲飞,就振起了他久远的记忆。他才知道,原来这就是她,原来是自己,把她送上了绝路,掐灭了她的笑容。然而一切都晚了。

二人慢慢地在默林里走,也不说话,也不管走到了何方,走到了何时。四围都是梅花的暗香。如果能够一直在这个迷宫样的默林中,是不是也就不用去面对这世外桃源之外的现实残忍?身边的人是幼年无忧无虑时相识的人。可也是引着自己走向未知命运的那一个人。

一直走到暮色四合,终究是走到了默林之外。烟碧阁的翘角飞檐陌生而又熟悉。好梦都是短暂的,该面对的,终究逃不掉。默林已远,而那一种梅花香却仍然在,从苏衡的袍袖中隐隐约约散发开来。原来那天初见时自己嗅到的香气是真的,虽然不合时宜,到底是真的。

“你别怕,我会保护你。”青罗看着苏衡的眼睛,是纯然的真诚,或者……还有深深的歉疚。

何必歉疚?这世界,由不得我,却也由不得你。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青罗便被南安府的老嬷嬷唤起。

“郡主别动,这就好了。”青罗只默然坐着,任老嬷嬷们在自己面上、发上折腾摆弄。一对火云金凤钗,一对芙蓉点露步摇,十六枚大东珠齐齐整整缀于髻上,耳上一对明月出天山玉珰,螺子黛画远山眉,胭脂染就倾城色。青罗只觉得镜中那个富丽华贵的女子那样陌生,她只在元妃省亲时见过这样的女人,华贵而空洞。身上是一袭正红的婚服,比迎春姐姐出嫁时更为华丽繁复,密密地绣着凤凰和牡丹,层层迭迭,穿金缀玉。然而镜中的女子满眼的空白,是什么样的锦绣繁华都填不满的。装饰得再华丽又有何用?两月后到蓉城,也是满面尘灰。就算艳绝天下又如何?她是去和亲,而不是出嫁。她不能指望张敞画眉,琴瑟在御。菱花镜里,她眉如轻烟,眼波如水。十六年的春秋飘然而过,将映上千里的沧山泱水。她将会是一个精致的偶人儿,轻盈微笑着旋转跳舞,却不动那一颗冷如盘石的心肠。她知道这是唯一自保的方法。没有牵挂,不喜不悲,才可以平安。

一切就绪,嬷嬷们引着她上了王府的车舆往宫中去,侍书翠墨侯在宫外,只等她和世子出宫来便同赴边疆。上车前,她瞧见紫曼上了另一辆车舆,衣饰更是清淡简素的紫曼判若两人。

一路上,青罗只听见车轮辘辘地响,隐约像是从市集中穿过,听见了扰攘的人声。过了一时,却是越走越静,车速也越来越慢。忽然停下来,老嬷嬷打起帘子,扶她下车的却是苏衡。下车打量,已经是宫禁之地。金色的琉璃瓦闪着富丽堂皇的光,朱墙上开着深深的门,通往不可知而神秘的地方。一群太监宫女迎过来,她与紫曼、苏衡随着前面的太妃、王爷慢慢行去,不敢说话也不敢错了规矩。

良久,她终于到了这个帝国的中心。金殿上帝王高高在上,面容在十二玉旒后看不清楚。她们行了大礼,听着太监尖细的嗓音宣读圣旨。

“南安王长女苏青罗,德行素着,娴雅端庄。特封为涵宁公主,赐婚永靖王世子上官怀慕为世子正妃。特遣南安王世子苏衡送嫁。”

“南安王次女苏紫曼,秉性柔嘉,端娴慧至,册为妃,赐号闵,授金册金印,以昭贤德之范。”

短短两道旨意,就决定了两个女人的一生。紫曼青罗跟着王爷和太妃叩头,三呼万岁。这一拜,对于她们的意义却完全不同。紫曼这一拜,是永远地将一生留在这里,而青罗这一拜,则是永久的诀别。

公主和亲是社稷大事,循古礼,君王与文武百官一同送出宫门,浩浩荡荡,旌旗翻涌,直送到都城外定云江边。城外芳草连天,江水漫漫,楼船十余艘静静泊在江面上,也是华丽耀眼。

青罗跟着苏衡再次向君王和已是贵妃的妹妹,还有父亲祖母行礼告别,抬眼的瞬间,瞧见了紫曼的眼睛,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空洞与平静。

一拜故国千里远,山山水水长相忆。

二拜君王不负恩,惟愿社稷永安宁。

三拜手足今生已,愿与结取来生缘。

此去山河千里,各自珍重。

最后,是苏衡执了她的手,慢慢引她上了船。他的身上熟悉的清明晚粉的气味,叫她觉得略略安心。远处的城门和仪仗都已经远了,只有那无边的芳草萋萋,深深浅浅的碧色盈盈,是春的消息。天边满是云,暗暗淡淡的珠灰,只有天尽头,不知谁家孩童放起了风筝,瞧不清楚是什么花样,忽而有一个断了线,飞到江水的那一边去,终于消失不见。楼船缓缓地划过江水,逆着江流西行,往西望去,仍是无边的春草,无边的江水,仿佛没有什么不同。然而终究是不同了,整个人生,整个命运,都彻底的变更。除了身边那若有若无的清明晚粉的气息,是唯一的熟悉,也是陌生的熟悉。

青罗在这条船上已经呆了十天。眼前的景象已经熟悉,定云江江水茫茫,江风卷着如云攒聚的飞鸟,沿着定云江一路逆流向西,便是蓉城,是西疆。她晕船的毛病已经好了,如今她终日里呆在甲板上,看两岸的阡陌纵横,和极目之处的青山。她渐渐喜欢上这样的感觉,天地浩荡苍茫,襟带江风,足履江潮,广川之上破浪乘风的壮烈,远远不是芙蓉浦里小楫轻舟的轻艳可比。除了第一日,她再没有穿过那一身枷锁样的礼服。因是喜事,她常穿着一袭纯红的衣衫,广袖翩翩,裙裾飞扬,一丝花样也无。长发也不着首饰,只用一根红绸随意绾了,披散在肩上。江风一起,也就随意飞舞。她就像是一簇火焰,安静又热烈地跃然于千里的青山绿水之上。那样自然,像是本就生长在这广阔天地间的一朵蔷薇花,灿烂而肆意。楼船上的所有人都开始仰望她。面容上是依着礼制的恭顺,可那样的明亮的颜色早就照进了他们心里。

苏衡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说是护送,他也极少离她太近,多数时候都在几丈外的地方,默默的不发一言。有时青罗甚至看不见他,只是那种晚梅的香气,虽是隐约清冷,却总能感受得到,再浓烈的香料也遮不住。于是她就知道,他一直在那里。有时他们也会说说话,在每个日出和日落的时候,天边燃起彤云,江面映着霞光,那时他常常会和她并肩站在甲板上,和她说一些王府的事。或者这是他的任务,告诉他家族的历史,免得日后出了差错。于是在这十个晨昏里,她知道了他的往事。小时候骄纵任性,十二岁后跟着授业师父飘荡江湖,这二年又跟着父亲与西疆征战。这个“哥哥”与贾府中所有的兄弟都不同。十年前的他或许和他们一般无二,记忆中的那个折桃花的男孩,身上玎珰挂着许多物事,神色骄矜,而十年后,或者是江湖的风尘战场的血水磨洗过了,透着一股平淡的从容,和南安王爷有几分相似,只少了点威严霸气,更多了一丝温和。然而无人的时候,他始终唤她探春,坚持而执拗。其实还有什么分别呢?或者可以说,她现在更喜欢青罗的身份。还不用面对未来,这两个月的旅途,她可以纵情与十六年闺阁梦中山山水水,嵯峨嶙峋的峭壁,奔腾不息的江河,天尽头的落日,无边际的田野。她爱这片土地,这种情景远远地超越了她这么多年的想象。或者这就是她想要的人生,自由自在的在山水间穿行,没有束缚与牵绊,轰轰烈烈的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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